絳唇珠袖
禹宣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,沒有回答。
「你是否曾想過,齊騰為什麼要幫你?范將軍又為什麼要對你另眼相看?有時候,不是你自己願不願意,而是他們需不需要你,你能不能為他們所用。」王蘊原本柔和的嗓音,此時忽然變得冰冷起來,就像此時他們身上波動的光芒,雖然看起來是暖色的光,其實卻是冰冷的水波蕩漾,只能讓肌膚感受到寒意。
「禹宣,無論你是什麼身份,什麼來歷,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在乎。我只知道,你是被選中的人,過去也好,現在也好,有人十分賞識你。只要你一點頭,榮華富貴唾手可得,今後的蜀郡,人們將會忘記如今這個讓所有人羨慕的齊騰,你取而代之成為令人艷羨的對象,這難道不好嗎?」
「我想要的,已經永遠得不到,那麼即使我得到了其他的——就算是整個世間所有東西,又有什麼意義呢?」風露清冷,禹宣的聲音也似乎染上了這種寒冷,變得僵硬冷漠。
王蘊卻笑了出來,說:「你這樣又有什麼意義,要讓我覺得你的手很乾凈嗎?有時候殺人見血不過是很簡單的事情,胸口上多一個洞就可以了,不是嗎?」
黃梓瑕揣測著他們這種沒頭沒尾的對話是什麼意思,終究還是不太明白。但她聽著他們的話,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自己的腳底慢慢地升上來,直灌到頭頂,冰冰涼涼的一種可怕感覺,讓她的身體僵硬,只能彎腰呆在灌木之後,無法動彈。
她聽到禹宣的聲音,彷彿傳自天際,聽不分明的一種恍惚感:「你不必說了,我本以為,你會說一些更切合我們之間的事情,卻不知你為何要來當一個說客,說些不知所云的事情。」
王蘊輕笑,毫不留情地問:「不知所云?難道說…你連自己身在齊騰家中時的事情,你連沐善法師,連那條小紅魚阿伽什涅,都忘記了嗎?」
禹宣驟然退了一步,黃梓瑕透過灌木叢看見他的側面,在搖動的燈光與波光之下,他那張完美無瑕的面容顯出一種微微扭曲,他整個人都在顫抖,一種絕望而可怕的青灰色,籠罩著他的面容,讓他幾乎無法控制地往後靠去,整個人的重量全部壓在了欄杆之上。
在他大口的喘息聲中,前方絲竹之聲漸起,原來是公孫大娘的劍舞,即將開始了。
黃梓瑕慢慢地退了幾步,從灌木叢之中往後潛行。
她看到王蘊向著近乎崩潰的禹宣走去,向他伸出手,聲音柔和,毫無異常:「這裡人多眼雜,我原本不該說這些的。你可以回去,自己好好想想——或許,你會想通的。」
場下所有人都已重新坐好,公孫鳶走到人群之前,向所有人深施一禮,說道:「今日良辰美景,公孫不才,願為各位獻舞一曲,名為劍氣渾脫。在座各位或有曾見過此舞的,但小女此舞,與諸位之前見過的,定是截然不同。今日此舞有花有蝶,非關刀光劍影,只合花前月下蜂蝶雙飛,諸位有意者,可與心上之人同賞,方不辜負其中深意。」
場上人聽了,都不由得會心而笑。
李舒白轉頭,朝黃梓瑕看了一眼,黃梓瑕向著他微微而笑,轉而似覺有異,她遲疑了一下,終於還是看向禹宣,發現他剛剛入座,臉色略僵。見她向自己看來,他便將自己的目光轉開了。
她的心裡,忽然湧起淡淡的傷懷。這郡守府中,花園軒榭之間,曾留下他們的多少歡笑,她的整個少女時期,都是在這裡,和禹宣一起度過。
而如今,景物依然,他們兩個人,卻已經完全變了。
她在默然之間,發現齊騰已經不著痕迹地站起身,退到了座椅的最後。在那裡,設了一架碧紗櫥,有一個少女正坐在裡面。
齊騰輕輕敲了敲碧紗櫥的門,她轉過頭,朝著他莞爾一笑。
黃梓瑕心知這必定就是周子秦的妹妹了,雖然在黑夜之中看不清面容,但看那一仰臉的姿態,在黑暗之中似有光芒的雪白肌膚,也顯示出她該是一個漂亮的少女——其實,十六七歲的時候,哪個女孩子會不好看呢?
她還在想著,旁邊擊節聲響起,公孫鳶已經進入水榭之中。她的身影在紗幕之後,擺了一個起手式,一長一短兩柄劍在她的手上,寒光隔著薄紗透出來,如隔簾水波。
還沒等眾人回過神來,只見那兩道水波一轉,纖細的身影已經從簾後輕捷轉出,前方的牛皮燈籠遮住了面向觀者的那一邊,所有的光都被聚到了她的身上。
她在明亮的光線之中,持劍起舞。劍光轉折間,明亮光線畫出一個個圓轉弧形,彷彿如神子攜日月而下,在黑暗中破出無數輪新月的痕迹。那些新月的痕迹卻又是活動的,如水波如流雲,映射著燈光,使她的周身圍繞著絢爛無比的光芒。
新月之光陡然散開,是她在水榭之中騰挪飛舞,劍尖顫動,劍光散為星星點點的亮光,那絢爛明亮的劍光就是她周身流轉的星辰,隨著她一身簇金繡的光芒閃爍而明亮奪目,令所有人無法移開目光。
剛一開場便是如此激昂炫目的劍舞,在場所有人都被她的藝業驚呆了。周子秦更是連下巴都驚掉了,手中抓著的那把瓜子嘩啦啦全掉了下來,然而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公孫鳶的身上,竟沒人顧得上理他。
就在這天地為之低昂的時刻,公孫鳶忽然將身一停,一長一短兩柄劍陡然一合,燦爛的燈光也變得餘光暗暗,原來是台下的殷露衣正站在燈籠旁邊,抬手就將燈籠上的牛皮紙轉過來,燈光便陡然暗了下來。
只剩下紗幕後的那個燈籠,燈光從紗簾後照來,逆光中只見公孫鳶的身影,動作如同凝固,她舞姿的剪影被身後錦繡紗簾襯得如同斑斕的孔雀,披著霞光般的五彩顏色。她手中的劍已經不見,只見她旋轉如風,衣袂裙角披帛鬢髮,全都旋舞著,圍繞在她的周身,如雲朵激蕩又如光暈圓轉。就連紗幕都被她周身的風帶動,飄動起來,就像圍繞在她身邊的一片五彩煙嵐。
她旋入紗幕之後,然後陡然一停。
殷露衣的手向著旁邊的樂器班子示意,一直響著的樂聲也陡然停了下來。在一片寂靜之中,唯有一縷笛聲細細傳來,如泣如訴。公孫鳶垂手站立,身影如同凝固,而此時香氣氤氳瀰漫,水榭之上花瓣漫空,原來是殷露衣拉動了亭畔一條繩索,早已陳設在屋檐上的數個竹籠緩緩傾倒,裡面盛滿的花瓣全部飄落下來,隨著夜風徐徐落了滿庭。
眾人仰望著飄飛的花瓣,紛紛讚歎。
范元龍最是誇張,跳起來說:「我要近前去看看,那些花瓣是真的還是假的!」
黃梓瑕見他站起撲到前面去,幾乎將殷露衣身旁的燈籠撞倒,又故意抓住殷露衣的袖子,口中嚷嚷道:「哎喲,這位姐姐扶我一下…」
殷露衣正在專註幫公孫鳶,被他一把抓住衣袖,嚇得頓時手一抖,牛皮燈光頓時晃了一下。
她回頭看范元龍,見他正趁著酒興,嘻嘻笑著抓緊自己的手,不由得掙扎了一下,低聲說:「請…請客人仔細觀舞,以免打擾旁人。」
別說在場諸人了,就連范應錫,看見自己兒子這副醜態,也是頓足暗罵,正要叫齊騰將他拉回來,回頭卻不見人,這才想起他到後面陪周家姑娘去了。
周子秦正要擠出去,可他在父親身後,一時移不開椅子。卻見坐在第三排右手邊的禹宣站起來,上前將酒醉的范元龍後背搭住,說:「范少爺,你是不是喝醉了?這邊有風,你透透氣。」
禹宣身材比范元龍高大半個頭,范元龍又喝醉了,因此雖然掙扎,卻還是被他強行架走了。
殷露衣感激地朝禹宣低頭執意,然後又趕緊顧著最後一籠花瓣。
范應錫尷尬地向諸人道歉,眾人也只能說:「酒醉而已,無傷大雅」。
此時花瓣已飄完,公孫鳶的身影映在綉滿花紋的紗幕之上。燈光打過來,她的周身有一兩隻蝴蝶正在慢慢飛出。一隻,兩隻,三隻,陸陸續續,在紗幕上出現。
鮮花落地,蝴蝶滿天,眾人頓時注意力又被吸引走,個個仰天讚歎。黃梓瑕抬頭看蝴蝶,又順著蝴蝶的軌跡低頭看著坐在那裡的李舒白。
他的發上,沾染了一片紅色的花瓣。
她猶豫了一下,終於還是抬手,輕輕地拈下了那片花瓣。他感覺到髮絲上的動靜,轉頭看她,而她朝他微微一笑,舉起自己手中的花瓣示意。
她看見李舒白明亮的眸子,在這樣的暗夜之中如同南天星辰。
公孫鳶身影不動,衣袖輕飄,直到十對蝴蝶全部從她的袖中飛出,她才將衣袖一揮,外面那件簇金繡的紅色錦衣驀然落地,她一身薄透輕紗,傍著那些紛飛的蝴蝶,翩翩起舞。
這一回,她的動作卻是輕柔而緩慢的,仿若正與蝴蝶比翼雙飛,足尖輕踏,羅衣翻飛,在紗簾之後,被燈光照得半透明的衣袖如同蜻蜓的翅翼,高舉的手指如蘭花的姿態。
周子秦望著與蝴蝶一起旋舞的公孫鳶,不由得驕傲又帶點炫耀地對黃梓瑕說:「崇古,你可知道我抓這十對蝴蝶有多難啊?帶著下人們找了一整個下午呢!」
黃梓瑕趕緊敷衍道:「辛苦辛苦。」眼睛一刻也捨不得離開水榭。而此時笙簫齊作,擊節聲急,公孫鳶越舞越急,殷露衣轉動燈籠,燈光頓時大亮,公孫鳶在亮光之中明若旭日,輕薄的衣服,繁急的舞步,變幻的身影,如湍流相激,如冰雪傾瀉,如紫電經天。
一聲清磬,破開所有目眩神迷的舞步,公孫鳶驟然收了舞勢,魚卧於地。
所有人都還沉浸在她驚人的舞蹈之中,無法回過神。直到寂靜許久,眾人才轟然叫好,激動得無法自已。
公孫鳶如雲朵般裊裊而起,向著眾人襝衽為禮,面帶淡淡笑容,又挽了殷露衣的手,向場外人致意。
李舒白撫掌笑道:「一別多年,公孫大娘技藝又精進了。這一舞讓我想起當初在大明宮第一次觀賞你的劍氣渾脫,年少的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鋒芒畢露,劍氣激蕩。而現下這一曲,剛柔並濟,不重雄渾而重優美,也屬難得。」
「當年大明宮內,我才二十多歲,正是體力充沛、身材最靈活的時候,那是我的巔峰時期。」公孫鳶氣息尚不穩,擦了擦自己額頭細細的汗,微笑道,「但如今年紀漸大,身體已經吃不消了,也只能將中間一部分改成較緩慢的舞蹈了。話說回來,這還是阿阮親自為我改編的呢。」
黃梓瑕聽出她的聲音中無限遺憾與感傷,而殷露衣也輕輕撫著她的手,似是在安慰她。
范應錫毫不知她的事情,一雙眼睛只在她們身上滑來滑去,笑道:「公孫大娘馳名天下二十多年,果然是舞技驚人,令人嘆為觀止。不知是否可有興趣到節度府…」
話音未落,後方忽然傳來一聲凄厲尖叫,是一個年輕女子撕心裂肺的慘叫。
周子秦一聽,頓時失聲叫出來:「紫燕!」
周庠也是臉上變色,趕緊轉身,跟著周子秦往後方的碧紗櫥快步走去。
離得較近的幾個下人已經圍住了碧紗櫥旁邊的椅子,而碧紗櫥內的周紫燕早已跑了出來,和自己的幾個丫鬟站在一起瑟瑟發抖。
周子秦奔過來,問:「怎麼回事?」再抬頭一看碧紗櫥旁邊,頓時臉色變了。
水榭旁邊燈光大亮,照在岸邊遊船碼頭之上。碧紗櫥旁邊的椅子上,齊騰一動不動地垂首坐在那裡,全身軟癱無力。在他的心口上,一個血洞尚在汩汩流血。
周子秦立即走到他面前,先探鼻息,再摸他脖子上的脈搏,然後站起身來,低聲說:「已經…斷氣了。」
周圍人都忍不住驚叫出來。
節度府判官在郡守府中忽然死去,范應錫與周庠都是臉上變色。周庠心知事關重大,可他畢竟文官出身,一時之間也不知怎麼反應,只能瞠目結舌站在那裡。
范應錫臉上迅速閃過惱怒與恐懼,他府中的副手忽然死去,焉知不是有人針對他下手?而且,死在這裡的原因是什麼?
他待要發作,又驚覺夔王就在身邊,又不得不強壓所有情緒,向李舒白請示道:「王爺,下官府中判官死於此處,不知我與周郡守該如何處置較好?」
李舒白目視黃梓瑕,安撫他說:「我身邊的楊崇古,在京中曾破了幾個案子,用起來還算應手。范將軍若有需要,盡可驅馳。」
范應錫趕緊說道:「不敢不敢!還請王爺示下,若能得楊公公幫助,此案自然迎刃而解!」
黃梓瑕也不再理會這些人在屍體旁的客套,向范應錫一拱手之後,便立即走到屍體旁邊,查看屍身上的痕迹。
齊騰面容算得上平靜,顯然是事起突然,他還未反應過來就被殺了,所以表情並沒有特別驚嚇扭曲。他的身軀也還柔軟著,癱軟在椅上,雙手下垂,後背貼著椅背,腦袋下垂。要不是胸口的血洞,別人還會以為他只是在偷懶睡覺而已。
周子秦在她身邊輕聲說:「你看他的左手背。」
黃梓瑕將他的兩隻手抬起,仔細看了一遍。
他的右手背一切如常,但左手背上,有幾個不太均勻的幾個小斑點,分散在那裡。只有仔細湊近了觀察,才發現那時幾個小小的傷口,就像是被小貓咬噬過,或者滾油濺上後水泡破掉的痕迹,不規則地分散在他的手背與手腕相接的地方。
「是前幾天留下的傷痕,已經落了痂。過幾天顏色淡去後,就可以恢復了,大約只會在他的手背上留下幾個難以注意到的小傷痕。」黃梓瑕說。
周子秦點頭:「是啊,只是不知道這幾個小傷口是哪裡來的,和本次的命案有沒有關係。」
「好幾天前的小傷口,和今天的死…怎麼看都覺得好像沒有什麼關聯。」周子秦一邊說著,一邊還是記在了驗屍檔案上。
黃梓瑕見齊騰身上再無其他異常,便站起身,觀察了一下周圍情況。觀舞的人全部都在水榭之前的碼頭空地上,這裡三面環水,若要進到這塊地方,除了經過水榭之外,唯一的辦法就是從水上過來。
然而她沿著碼頭走了一圈,在水邊的台階上,沒有任何人從水中進來的痕迹。別說碼頭,水榭邊的樹下,灌木叢邊,岸邊湖石之上,都沒有任何水跡。
水榭之中已經擺下茶點,周庠與范應錫陪著李舒白在用茶。只是范應錫面對著下屬的屍體,周庠眼看著准女婿死亡,都沒有心情品茶。
只有李舒白還在如常品茶,見她沉默地轉回來,便放下茶盞問:「沒有外人進入的痕迹?」
「是…作案的人,只可能是我們幾個在場的人。府中在這邊伺候的奴僕下人,我,周子秦,張行英,禹宣,王蘊,周家姑娘,周郡守,范將軍,甚至…王爺您,都有作案的嫌疑。」
李舒白微微皺眉,站起與她走出水榭,目光落在尚且在丫鬟們身邊瑟瑟發抖的周紫燕身上。
黃梓瑕看出了他的意思,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道:「是的,事發的時間,應該就在公孫大娘跳這一場舞的一段時間,不過半柱香時間。在人群之前看跳舞的人,若要抽空偷偷到後面殺人,即使燈光黯淡,身影也必然會被別人看見。唯有碧紗櫥,因是周家姑娘在裡面,所以陳設在了人群最後。而因為齊騰來到周家姑娘身邊,所以當時在她身邊的四個丫鬟,都已經避到了旁邊樹下。所以,能殺人而不引起別人注意的,最大的可能,應該就是當時身在他身邊的那個人,周紫燕。」
李舒白將目光從周紫燕的身上收回,淡淡地說:「一個即將出嫁的姑娘,大庭廣眾之下殺害自己的准未婚夫,未免駭人聽聞。」
「除了審問周家姑娘之外,還有一條,就是趕快搜身,看是否能繳獲兇器。如果沒有的話,估計就要下水去打撈兇器了。」
蜀郡成都府四位捕快連夜進來,對當時在場的人搜身,包括禹宣在內。
他默然將自己的外衣脫掉,讓他們搜身。只是他的神態中帶著隱忍抑鬱,強自壓抑著不快。
王蘊在他身後,十分爽快地站起示意捕快們來搜他的身。等搜完無誤之後,他才對禹宣笑道:「被人懷疑這種事,可夠令人鬱悶的,不是么?」
禹宣與他並不熟悉,因此也不接話,只看了他一眼。
「己所不欲勿施於人,不是么?」他又慢悠悠地說。
禹宣知道他的意思,就是指自己當初將黃梓瑕的情信上呈給節度使范應錫,致使黃梓瑕成為毒殺全家的兇手,亡命天涯。
他默然轉頭,看向黃梓瑕。
她正站在夔王的身後,而夔王回過頭,正向她說著什麼。場面混亂,四下嘈雜,她一時沒聽清楚,於是他俯下身,貼近她又說了一遍。
那張總是冰冷的面容上,是難得一見的和煦神情,而他在說話時,那雙始終定在她身上的眼眸中,掩飾不住的溫柔幾乎要流泄出來。
禹宣神情一黯,但隨即又轉過眼看他,聲音低若不聞,卻剛好讓他聽見:「她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?與她有一紙婚約的人,又不是我。」
他的話清清淡淡,卻讓身為黃梓瑕未婚夫的王蘊的心口,猛然一抽。
但他素來涵養極佳,終究還是抑制住了心頭的那陣火焰,只朝著禹宣微微一笑,說:「是啊,只是我也不知,究竟是有個名分比較好,還是無名無分來歷不明的好,你覺得呢?」
禹宣冷冷轉開自己的面容,再不說話。
在場諸多人都被搜過了身,一無所獲。
「捕頭,有…有個發現…」有個捕快跑過來,湊到周子秦耳邊,吞吞吐吐不敢說。
周子秦趕緊揪住他的耳朵:「快說快說!到現在還有什麼不好說的,你要急死我啊?」
「是…是范少爺的衣服下擺上…」他低聲說。
周子秦三步並作兩步,趕緊衝到范元龍身邊。這倒霉傢伙剛剛中途被禹宣拉走,趴在灌木叢邊就吐了,吐就吐吧,還直接倒地就睡著了,現在被人拉起來,正蹲在那兒喝醒酒湯,滿身是塵土和嘔吐物,一片狼藉。
周子秦也顧不上骯髒了,蹲下來拉住他的衣服下擺一看,兩抹新鮮血跡。
范元龍扯著衣服下擺,還在嘟囔:「撩我衣服看什麼看?我也是男人,好看么…」
范應錫一看不對勁,過來先把范元龍揪了起來,又氣又急:「小王八蛋,你衣襟下擺這是什麼?」
范元龍含糊地說:「這不…髒東西么?」
「髒東西?你再看看!」他暴怒道。
周庠趕緊出來做好人,另替自己兒子轉移仇恨:「范將軍,事情未明,看令公子的模樣,也還在酒醉糊塗中,你別嚇到他啊,等下我們慢慢問,將軍您看可以嗎?」
范應錫氣急敗壞,鬆開兒子那又臟又臭的衣襟,狠狠地將他推倒在地:「小畜生!到底喝醉酒幹了什麼?你這是要死啊!」
李舒白卻在旁說道:「也未必見得就是令公子。畢竟,天底下哪有殺了人之後將兇器在自己身上擦乾淨,然後又丟掉的兇手?」
范應錫如釋重負,趕緊對李舒白躬身行禮道:「王爺說的是,末將真是氣糊塗了!」
周庠也趕緊吩咐周子秦:「好好查探!務必要儘快查出真兇,看誰敢冤枉范公子!」
周子秦唯唯諾諾地應了,黃梓瑕與他一起蹲下去,研究了一下范元龍身上那塊血跡。
血跡剛剛乾涸,還是鮮紅色的,痕迹呈長條形,兩條並不平行。顯然是兇手殺人之後,抓起范元龍的衣服下擺,將滿是鮮血的兇器在上面擦拭,一正一反,所以留下了兩條。
一直哆哆嗦嗦縮在一邊的周紫燕,此時指著黃梓瑕叫出來:「還有那個公公,不是還沒搜過身么?」
周庠立即喝道:「胡鬧!楊公公是天下聞名的神探,在長安屢頗奇案,又是王爺身邊人,豈會有作案嫌疑?」
黃梓瑕看著負責搜身的那幾個捕快,頗覺尷尬。這一著是她和周子秦提出的,雖知兇器還在兇手身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,但也是必由的例行公事,誰想此時卻臨到了自己頭上。
周子秦還在查看齊騰的屍體,那雙手正在傷口摸索著查看推斷兇器特徵,聽到他們說的,便趕緊站了起來,舉著自己那雙血淋淋的雙手,說:「我來搜我來搜!我還從未搜過宦官的身呢,我得研究一下崇古的身姿為什麼總覺得比別人優美些,他的骨骼肯定和別人不一樣!所以誰都別跟我搶啊!誰搶我跟誰急!」
黃梓瑕都無語了,只能回頭看向李舒白。
站在她身後的李舒白將手輕輕搭在她肩上,說道:「她是我夔王府的人,剛剛周郡守也說了,諸位都會看在本王的面子上,覺得搜她的身便是對夔王府不敬。但本王立身向來持正,她既是當事人,搜身也無可厚非,因此便由本王親自搜身,一則無須各位擔心冒犯王府,二則任何人等一視同仁,不知各位可有異議?」
眾人趕緊說:「自然沒有!王爺果然清正嚴明!」
只有王蘊垂眼一笑,禹宣在樹下默然不語,周子秦哭喪著一張臉,不甘心地望著他們。
李舒白又說:「張行英如今也是我身邊人,子秦,你不是一向覺得他身手出色么?也可以試試看。」
「哦!張行英交給我?太好了!」周子秦立即擦乾淨手撲上去,捏住張行英的胳膊嘖嘖讚歎,「張二哥,你的腱子肉實在不錯,讓我好好感受一下!」
周子秦吐吐舌頭,只好認真搜了搜,然後說:「沒有兇器。」
李舒白低頭看著黃梓瑕,輕聲在她耳邊問:「可以嗎?」
黃梓瑕輕輕點了一下頭,抬頭望著他。她想起他們遇險的時候,在寒冷的山林之中,她抱著他,竭力地貼近他,幫他暖著身子。在一次次幫他換藥的時候,她也早已看過摸過他半裸的身軀了。
真奇怪,現在想來恍然如夢。曾緊緊貼在一起的肌膚,曾輕縈相聞的鼻息,曾散在心口的那些悸動,幾乎都隨著那些黑暗,變成了他們的秘密。只是從此之後,即使不宣諸於口,他們之間,也已經不一樣了。
所以她只低下頭,順從地抬起自己的手站在他的面前。她感覺到他的手落她的肩上,然後順著她的手臂一直往下滑去,滑到手腕袖口。摸到手腕之下,他的手指與她的手掌輕輕相觸時,他們都感覺到體內血液的流動似乎快了一點點。
他放開了她的手,移在她的腰間轉了一圈,確定那柔軟的腰肢之上沒有任何堅硬的東西,然後他才俯下身,順著她的腿往下摸去,直到腳踝處。
就像一根溫柔的藤蔓,順著她的身體,輕輕地縈繞。她忽然覺得,或許這樣被束縛了,也沒什麼不好。
而他將手收了回來,直起身子望著她,一時說不出話。
真奇怪,反倒是他的神情有點緊張,呼吸微有不暢。而她卻輕鬆自若,朝著他微微一笑,甚至還抬腳在他面前扳了扳足尖,笑道:「鞋子里也沒有東西。」
李舒白望著她的笑容,覺得自己的心口猛的一下抽搐,從未有過的一種熱潮,流經了他的全身,讓他碰觸過她的那一雙手,不由自主地緊緊收攏。
許久,他才回頭看眾人,說:「沒有兇器。」
自此,現場所有人都已搜身完畢,沒有找出兇器。
周子秦便吩咐捕快們在場上所有地方細細搜尋一遍,然後又找了幾個會水性的,將水池中的水排干,尋找兇器。
水榭前的地面十分平整,一塊塊方形的青石鋪設得整整齊齊。因為夔王到來,所以下人們白天將石縫中長出的雜草又清理了一遍,青石板上十分乾淨,除了沿水栽種的兩排灌木,還有幾塊湖石之外,簡直是纖塵不染,一覽無餘。
周紫燕被僕婦搜過身,正在鬱悶,見周子秦只顧著安排別人下水摸兇器,頓時又叫起來:「哥,你這個白痴都沒發現嗎?那個跳舞的公孫大娘,她手中就有兩柄劍!」
周子秦無語地看著自己的妹妹:「在公孫大娘上場之前,你沒看到她用的劍嗎?全都是未開鋒的好不好?」
公孫鳶剛剛也被搜過身,一直沉默站在旁邊。此時聽到她說話,便起身到欄杆邊將那兩柄劍拿了過來,呈到眾人面前。
果然,她手中一長一短兩柄劍都是未開鋒的,雖然在劍身之外塗了銀漆,以增加那種寒光閃閃的效果,但別說殺人了,恐怕連稍微粗一點的草都砍不斷。
周子秦一入手就「咦」了一聲,感覺到不對勁,便抬手指在劍身上一彈,只聽到輕輕的「嗒」一聲,原來這兩柄劍不僅未開鋒,而且還是木頭製造的。劍柄上以錯金花紋斫出花飾,又鑲嵌了各色寶石,但劍身卻是木頭所制。
公孫大娘解釋道:「我年紀漸大,鐵劍舞起來略有吃力了。而且我常在貴客面前舞劍,用那樣的兇器自然不好,更何況長途跋涉帶著也不便,所以就在前些年製作了這兩柄木劍,只求好看而已。」
周子秦好笑地瞧了妹妹一眼,見她還不肯認錯,便拉過王蘊:「來來來,蘊之兄,快幫我聞一聞看,上面是不是有血腥味。」
王蘊頓時失笑:「我只是略通香道,怎麼讓我聞這個。」
「哎呀,總之你鼻子很靈的嘛。」周子秦強行把這兩把木劍遞到他鼻下。
王蘊無可奈何,只能勉強聞了聞,然後搖頭說:「並無血腥氣,倒是有點土腥氣。」
黃梓瑕接過來看了看,發現較短的那把劍,把柄處有些許泥沙粘在上面,顯然是弄髒了。
公孫鳶也看見了,有些懊惱地說:「中間轉場的時候,我把劍往地上一放就不管了,希望上面鑲嵌的寶石和錯金花紋沒有被我磨掉。」
黃梓瑕瞧了水榭地面一眼,又看看她身上整潔的衣服,也不說什麼,只將木劍遞還給她。
「崇古,你快點過來,和我一起看看這個傷口。」周子秦見池水一時排不幹,便先將黃梓瑕拉到屍體身邊,指著傷口說道,「我剛查看過傷口了,推斷兇器應為一寸寬的匕首,而且匕身十分窄薄。兇手的手法很利落,看起來應該是個老手,一劍刺中心臟,沒有驚呼,直接死亡。」
黃梓瑕正在看著那個心口血洞,王蘊也過來了,他在後面說道:「兇手真是膽大啊,我們這麼多人在旁邊觀舞,雖然齊判官在最後,但旁邊也有周家姑娘在,居然敢當眾下手,豈不是膽大包天么?」
黃梓瑕點頭,又看了看齊判官的面容,注意到他的右臉頰上有微微一道紅色。她提燈仔細看了看,發現是小小的一彎掐痕。
「指甲的痕迹。」黃梓瑕仔細地看著,推斷說。
周子秦將齊騰的手翻過來一看,指甲剛剛修剪過,而且剪得十分短。
「應該是兇手在他的身後,左手捂住他的口鼻,右手將匕首迅速刺入他的心口。就在那時,兇手的指甲在他的臉上掐出了血跡。」黃梓瑕說。
周子秦立即跳起來,說:「檢查指甲!誰的手上留著指甲?」
指甲留得最長的,是周紫燕,其次是那四個丫頭,然後便是殷露衣和公孫鳶。除了女人之外,還有幾個奴僕指甲長了也未修剪。
周子秦的臉色頓時難看了:「要…要審問我妹妹啊?」
黃梓瑕蹲下來,將自己頭上的玉簪子從銀簪之中□□:「怎麼了?」
周子秦蹲在她身邊,都快哭了:「誰敢去審問這個母老虎?除非不想活了!」
「可是你妹妹嫌疑很大,不是嗎?」黃梓瑕在沙地上畫著,將所有人的方位都過了一遍,「當時你妹妹坐在最後的碧紗櫥之中,而四個丫鬟,因為你妹妹與他正坐在一起所以都避到了前面樹下…換而言之,她要殺人的話,所有人都在前面,沒有任何人會發現。」
周子秦點頭,然後又趕緊說:「可是,可是我妹妹能嫁出去就不錯了,她怎麼可能把自己的夫婿殺了呢!」
黃梓瑕轉頭看著他,見他雖然口上奚落,卻已經急得臉上都冒汗了,便嘆了口氣,說:「擦一擦汗吧,好哥哥。」
話一出口,她忽然想起了,自己也曾經有個這樣的哥哥,雖然口口聲聲厭棄自己一個女孩子整天與屍體打交道,但在她有事的時候,總是跳出來擋在她身前,捋起袖子朝著面前大吼,誰敢欺負我妹妹?
她不覺黯然,也不再故意捉弄他,只對他說道:「放心吧,你妹妹不是兇手。」
周子秦大喜,趕緊追問:「怎麼說?」
「因為,當時你妹妹坐在碧紗櫥之中,而齊騰剛好坐在你妹妹的右側。」黃梓瑕示意著旁邊的碧紗櫥。這是夏日為了防蚊蠅而設的架子,中間是竹床,上面懸垂紗幔,一直及地,用來遮掩女眷也是不錯。「按理說,你妹妹確實有機會掀起紗幔,然後將隨身攜帶的匕首刺入齊騰的心口,但我們在齊騰的臉頰之上,找到了一個指甲掐痕,卻徹底洗清了你妹妹的嫌疑。」
她示意周子秦進入紗櫥之中,然後讓他坐在小竹床之上,向右側的齊騰屍體靠攏,擺出當時兇手殺人的姿勢。
周子秦儘力傾著身子,卻發現怎麼都不對勁。
黃梓瑕說道:「你看,當你坐在碧紗櫥的竹床之上,然後努力□□身子,左手捂住齊騰的口鼻,右手舉起匕首時,必定會…」
話音未落,只聽到撲通一聲,周子秦已經因為這個動作而失去了平衡,一頭栽倒在了竹床之下。
「跌倒。」黃梓瑕口中剛好吐出這兩個字。
周子秦揉著自己的臉站起來,問:「所以,我妹妹的嫌疑,洗清了?」
「嗯,在場所有人中,有幾個人的作案,是最難的。」黃梓瑕以手中簪子指著地上畫好的地形圖,點在碧紗櫥之上,說,「一個是你妹妹,她要殺人的話,只能是從碧紗櫥出來,然後再繞到齊騰的身後將他殺死,而齊騰肯定一直關注著她,怎麼可能在她動手時毫無覺察呢?」
「那還有呢?」周子秦忙問。
黃梓瑕的簪子又指向水榭:「公孫大娘,事發時她一直身在水榭之中跳舞,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,所以,她沒有作案的時間和機會。」
周子秦肯定地點頭,然後也將自己的手指向水榭之前的大燈籠旁邊:「還有調節燈光、還負責花瓣等道具的殷露衣,就站在水榭旁邊的燈籠旁,她若是要走動,也會被所有人看見。」
「對,所以她也沒有機會。此外,就是坐在最前面的,夔王爺,你父親,還有范將軍,他們始終都處在眾人的目光焦點之中,就算一站起來都要被人發覺,何況是到後面殺一個人?」黃梓瑕的簪子又抹掉了三個人,「另外就是侍立在椅子旁邊的你,我,還有張行英,但——我們的可能性就要大一點了,因為,趁著燈光暗下來的時候,花瓣飄飛,公孫大娘在台上放飛蝴蝶,所有人都在驚嘆之際,或許我們偷偷摸摸溜到後面,再溜回來。只要運氣夠好,時機夠巧,手腳夠快,或許,能瞞過後面人的目光?」
「那王蘊和禹宣、范元龍的嫌疑,比起我們來,豈不是更大了?他們若跑到後面作案,成功率比我們又要高一些了。」
「是的,這次的作案,越是在後面的,就越有可能。而且,范元龍和禹宣,中途還離開了,所以最後一排,只留下了王蘊。」黃梓瑕說著,將那根玉簪在周子秦的身上擦乾淨,插回了自己那根銀簪之中,「還有水榭邊演奏的樂師們,站在樹下的四個丫鬟,還有過來伺候的六個下人,一共十個人,也足夠你今晚盤問一番了。」
周子秦關心的卻不是這個,只扯著自己的袖子看:「為什麼你的簪子髒了,要在我的身上擦乾淨?」
「因為你的袖口都沾上血了,反正都要換了。」
「也對。」周子秦說著,順便就將衣服脫下往地上一丟。